​每年被咬伤超25万例，居民与毒蛇“短兵相接”

中华医学会急诊医学分会发布的《全国蛇咬伤流行病学研究白皮书》显示，接受调查的5万多名居民中，45%不知道抗蛇毒血清，缺乏对蛇咬伤的预防知识。视觉中国｜图

27岁女游客付某被不明生物咬伤后身亡的事件，仍在发酵。

2025年6月6日凌晨，海南省三亚市卫生健康委员会通报调查进展，公布了付某被不明生物咬伤身亡事件的时间线。值得注意的是，通报指出患者最初就医时未提及被蛇咬伤。

据此前付某家属提供的图片及死亡诊断证明，多位熟悉毒蛇的专家都认为付某被银环蛇咬伤的概率较高，但导致患者死亡的具体原因是什么，尚待官方调查。上述三亚市通报指出，目前正与家属沟通尸检，以进一步查明付某死因。

无论最终是否明确为毒蛇咬伤，付某的不幸遭遇还是让很多南方城市的市民心有余悸。中华急诊医学杂志2024年7月发布的《中国蛇伤救治指南》（下称《指南》)指出，中国是蛇类资源最丰富的国家之一，全域均有蛇分布，长江以南地区更多，已发现蛇类三百多种，有毒蛇超过100种。

毒蛇伤人亦时有发生。《指南》显示，我国每年发生25万-28万例毒蛇咬伤，以50岁及以上人群为主，每年4-10月多发，7-9月是蛇咬伤高峰。

据《深圳特区报》6月5日报道，仅2025年5月1日至22日，深圳120接诊了9例蛇咬伤患者，其中6例是被竹叶青蛇咬伤，大都发生在下午及晚上。而5月1日-16日，深圳消防已接报232起蛇类警情。

如果确为毒蛇咬伤，抗蛇毒血清目前可能是唯一安全有效的药物。南方周末记者发现，近期海南省卫健委发布了全省29家各级医院的抗蛇毒血清储备情况，还有四川、广东等多地均公布了当地储备有抗蛇毒血清的医疗机构名单。

面对越来越多的城市“游蛇”，人类到底应该如何应对？“各省区毒蛇谱有较大差异，不同地区的蛇咬伤救治水平参差不齐，仍有一定的致死致残率。”上述《指南》开篇指出，希望提高公众对蛇咬伤的认知，进一步指导和规范临床蛇咬伤救治行为，降低致死致残率。

错过黄金救治期?

为银环蛇咬伤，确实具有很强的隐蔽性。

“很多伤者大约在被咬的3-4 小时之后，才会出现神经系统的全身症状，此前只有轻微痛感，甚至只流一点点血，伤口往往只有两个小血点。”广东省科学院动物研究所专家张亮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如果没有明确看到蛇，容易误会为树枝、钉子扎伤，或其他虫子或小动物咬伤，很有可能忽略其危险性，耽搁了最佳抢救时间。

张亮指出，毒蛇的毒性通常用LD50（半数致死量，意为导致一半受试动物死亡的致死剂量）来描述，银环蛇的毒液LD50值低至0.08mg/kg，这意味着大约1毫克毒液就足以致人死亡。“银环蛇是目前国内毒性最强的毒蛇之一，被咬后8小时就可能致人死亡。”

这也意味着被毒蛇咬伤，第一时间就医至关重要。

广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主任医师、《指南》执笔人赖荣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业内其实没有蛇咬伤救治“黄金期”的说法，依据蛇的种类、毒性、注毒量及患者个人体质的不同，病程表现会有一些差异，但就医“越快越好”是普遍共识。“建议两小时内送到医院，打上抗蛇毒血清，治愈几率最大。”

2023年5月，中华医学会急诊医学分会发布的《全国蛇咬伤流行病学研究白皮书》（下称《白皮书》）显示，在被蛇咬伤患者中，能在2小时内入院治疗的占比仅为34.59%。

而根据三亚市卫健委通报，6月2日0时8分，付女士在酒店附近散步时被咬伤，4时28分抵达某战区医院，注射抗蛇毒血清等治疗。此时，距被咬已过去四个多小时。

另一值得注意的问题是，《指南》明确，虽然抗蛇毒血清皮试不能准确预测过敏反应，但首次使用抗蛇毒血清前应做皮试，皮试阴性才能用药，而皮试阳性者，只有临床医生认为使用抗蛇毒血清带来的益处超过其风险时，方可考虑用药，且应考虑使用肾上腺素预处理。

北京市某三甲医院一位急诊科主任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无论是被蛇虫咬伤时被注入的神经毒素本身，还是注射的抗蛇毒血清或其他药物，都有可能引发患者出现严重过敏反应。

官方通报显示，患者自述1天前有急性咽喉炎病史，自服药物治疗，否认药物过敏史。不过，目前没有相关资料显示，付某注射抗蛇毒血清前是否接受了皮试。

2025年6月6日，南方周末记者分别致电三亚市卫健委及此次事件中的两家涉事医院，上述单位表示，一切以官方发布为准。

寻找“抗蛇毒血清”

付女士在被咬之初，选择前往三亚当地一家三甲医院就医，当时她可能并不知晓，这家医院并没有用于解蛇毒的“救命”血清。

抗蛇毒血清是一种由养殖毒蛇中提取毒液，在马匹身上进行免疫接种，再由血浆采集提纯的免疫球蛋白产品，可为伤者提供“中和”蛇毒的特异性抗体。《指南》明确，当患者被明确诊断为毒蛇咬伤或疑似毒蛇咬伤，并伴有局部肿胀快速进展、淋巴结肿痛或全身中毒表现（如凝血障碍、血小板减少、低血压、休克、心律失常等）中至少一项时，就需要使用抗蛇毒血清。

这一悲剧的背后，或可窥见中国抗蛇毒血清体系的困境——有抗蛇毒血清，但在哪里可以用得上？伤者是否有主动查询意识？

目前，上海赛伦生物技术有限公司（下称赛伦生物）是国内唯一抗蛇毒血清生产商，仅能生产抗蝮蛇、五步蛇、银环蛇和眼镜蛇四种血清。对于眼镜王蛇、海蛇等毒蛇咬伤，临床只能采取“异种联合”策略——混合使用现有血清进行治疗。

对医院来说，血清需低温保存且保质期仅2-3年，此外不同种类的毒蛇对应不同血清，如无法明确毒蛇种类，注射错误或多种血清同时注射，都可能引起患者过敏等严重后果。这也让许多医院不愿储备抗蛇毒血清。

在一些较少遇到蛇咬伤的北方城市，储备抗蛇毒血清的医院更少。前述北京知名三甲医院急诊科医生工作以来只接诊过1例被蛇咬伤的患者，是植物园的工作人员。“来时已经意识不清，我们在他后背发现一处疑似蛇咬伤口，紧急转院到某部队医院，注射血清后才抢救回来了。”

即便在一些“蛇伤”高发的南方城市，抗蛇毒血清的储备情况也不乐观。前述《白皮书》显示，在“蛇伤”高发省份，很多居民点离血清配置点的车程距离都超过了2小时，现有的抗蛇毒血清配置不能满足资源匮乏地区患者的急救需求。

据“广东人大”官方微信发布的消息，2022年前，广州只有2家蛇伤救治定点医院，2022年9月21日，广州市卫健委印发关于指定蛇伤救治定点医院的通知，全市蛇伤救治定点医院从2家增加到11家，每个区指定一家蛇伤救治定点医院。

《白皮书》显示，接受调查的5万多名居民中，45%不知道抗蛇毒血清，缺乏对蛇咬伤的预防知识。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，2023年，赛伦生物曾上线“赛伦100蛇伤防治”小程序，包括血清定点医院查询、院前急救指导、科普等功能。对于运行情况，赛伦生物未回复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请求。

遇蛇咬伤，如何处理伤口？

在三亚事件引发讨论后，不少在网络上帮人鉴定蛇伤的达人账号开始受到关注。

抖音平台蛇类知识科普达人“青峰侠-听朱鉴蛇”朱青峰有两百多万粉丝，主要分享在全国各地户外考察时的找蛇、辨蛇短视频及蛇类科普知识。他称自己是最早在互联网上推荐上述小程序的蛇类博主之一。

朱青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在去过全国16个省份之后，他对各地常见或不常见的蛇都有观察。“每天大约有几百人私信我蛇的种类，其中约10%的咨询与蛇咬伤相关。”其中真正被蛇咬伤的情况，每天有十余例，他与两个助手会尽量回复所有私信，以帮助网友明确蛇的种类，推荐治疗的医疗机构及对应的解毒血清。

抖音用户“啊宝”则将自己的手机号长期挂在抖音，免费接受各类蛇伤鉴别与咨询。6月2日上午10:13，“啊宝”账号最早发布了付女士身亡疑因银环蛇咬伤的视频作品。三天内，他的粉丝量暴涨300万，电话也被“打爆”——他自称每天有两千多个，有不少骚扰电话。

6月6日晚间直播中，“啊宝”谈到，银环蛇像“大家闺秀”，爬行时曲线滑行，通常比较“害羞”，不会主动发起攻击，如果被银环蛇咬伤，很有可能是不幸踩中或碰到银环蛇的身体。此外，银环蛇活跃高峰在22点到凌晨2点，夜钓人也容易成为“中招”的群体。

“啊宝”分享了被多种毒蛇咬伤时如何自救的经验。被竹叶青、银环蛇等毒蛇咬伤，可沿着自上而下的方式挤出血液并用水冲洗。如果是眼镜蛇、五步蛇咬伤，建议用碎陶片划开创口，及时止血，以防止更难缠的后遗症发生。“烂肉烂骨非常难缠，严重的可能要截肢。”直播中，“啊宝”展示了一些向他求助的伤者案例。

不过，是否应划开伤口挤出毒液自救，受访者给出了不同建议。“银环蛇、眼镜蛇这些毒性强的，是可以考虑切开创口排毒，但最好由专业的医生来切，另外像竹叶青或五步蛇，它的毒素可能使凝血功能降低，自行切伤口排毒也可能更麻烦。”张亮说，被咬伤时患者可能无法清晰辨别毒蛇种类，过度自行处理伤口可能带来破伤风或感染风险。

不过可以尽可能多挤出一些毒血、用大量流动水冲洗、尽快赶往有诊疗条件的医疗机构。“毒蛇咬人时有一部分毒液留在皮肤的浅表，先用水冲掉一部分，减少毒液继续通过血管向全身渗透的可能性，然后尽快找到专业的医生救治。”张亮说，如果被咬者记住蛇的外形特征，或用手机拍下毒蛇照片，可方便医生判断致伤蛇种、精准用药，不要学电视剧“用嘴吸毒”。

不用过度恐慌，“谈蛇色变”

推窗见蛇的惊悚剧正在城市边缘上演。

据《深圳晚报》报道，2025年5月11日，深圳市龙华区某小区上演惊魂一幕：居民在停车场入口发现一条长约1.3米的眼镜蛇，就盘踞在一辆汽车的轮胎挡泥板上盖缝隙里。5月16日，有市民在社交媒体上发文称，在深圳福田区莲花山公园儿童游乐场附近，惊现两条眼镜蛇。

两广地区，地处亚热带季风气候，气候闷热潮湿，适合蛇类生长繁衍。“网上有人说深圳小区停车场里的那是一条舟山眼镜蛇，但其实是毒性更强的眼镜王蛇。”张亮说，这是一种体型大，性情凶猛，被咬伤害大的蛇类，毒素为混合毒，目前国内没有专门抗眼镜王蛇血清，咬伤可以使用抗眼镜蛇毒血清+抗银环蛇毒血清救治。

事实上，城市化建设与山林绿地交织，包括蛇在内的一些野生动物也在人类居住区出现，空调外机、车库角落、绿化灌木丛都可能成为它们的临时巢穴。尤其在南方地区，在城市里与蛇正面“遭遇”已经成为非常普遍的情况。

张亮指出，每个城市都在建绿道，连通城市内的公园绿地、山林湖景等，方便市民亲近自然、健身锻炼的同时，也为野生动物提供了更多进入社区空间的可能性。“或许有车主曾开车去过野外郊游，发动机熄灭之后有蛇顺路钻进了阴凉的车盖里，或者车辆、停车场周边有吸引蛇的食物，毒蛇捕食后又被车辆带入了社区。”

在深圳，南方周末记者看到，有不少社区居民催促物业公司在社区投放含硫磺的驱蛇药。但这类硫化物对一些蛇类，比如银环蛇基本无效，还可能带来环境污染。

尽管蛇咬伤人事件时有发生，但作为“地球的医生”，蛇因为吃老鼠，在保护庄稼、防鼠疫，以及入药治疗人类疾病等方面亦有不少贡献。“在许多民族的古老图腾、艺术作品中也有蛇的身影。”张亮谈道，公众应更多了解关于蛇的科普知识，不用过度恐慌，“谈蛇色变”。

“真正能防蛇咬的措施，是长裤高帮鞋组成的物理防御，以及不打扰野生动物的敬畏之心。”张亮建议，如果夜间出行，最好打手电筒且尽量不穿拖鞋；如果必须经过草丛等地，最好用木棍“打草惊蛇”。

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懿萌

责编 曹海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