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是乡下的,可能越是上海的
时间:2025-04-07 13:39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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伊讲:“侬来,来一道看看乡下头的大上海。”
事情还要溯回到若干年前,我接到伊的电话,还带沪西南乡音:“老闵行的老街呒没了,过去的老闵行,乡下头的沪闵路,却让侬写得复活了。”话音激动。
我写老闵行,是一个过去小青工的现时回忆。几十年后的老闵行,人入其间,真有许多东西“呒没”了:烟囱,老厂房,车间里的汽锤机床轰响,西渡边的老街、小巷、弹街路、百年旧屋,乃至一众小吃店里的菜汤面、小馄饨、锅贴上面撒满香喷喷的葱花……回忆是条奔腾起伏的河,河水泛着真情。
1971年我17岁,来到老闵行当一名产业工人时,伊只是个几岁的垂髫农家娃。伊在靠近闵行“四大天王”之一的上海重型机器厂边——马桥荷溪镇读小学时,我就要高考离开老闵行了。我在工厂时,穿着深色工装,戴长舌帽,蹬阔头翻毛黑皮鞋,在车间厂道赳赳走过,挥汗如雨。而伊当年,手里提溜着一只竹篮头,篮头里装着从田里辛苦挑来的新鲜荠菜,仰着头,渴望宿在厂里和我一样的小青工,摸出工装口袋里的一角两角,买下伊的劳动成果,这一天的人生,便是伊“醉美的狂喜”。
伊阿爸,1973年春因病去世,年仅42岁,这一年,伊刚刚5岁,不谙世事。后来知道,阿爸是作为农村的“先进”,推荐进入“贴隔壁”的上海重型机器厂,日做夜做两年劳务工,到即将转正式工人前,突发恶疾,美梦卒断。
伊的老家,叫彭家渡,位于黄浦江上游北岸,西至女儿泾与松江车墩接壤处。伊这天带着我,虔诚地来此怀旧。
忆起村头有蔽日大树,野河浜畔的杨柳翠绿欲滴,老宅后院有块自留地,地里种植自给自足的时蔬瓜果,地边围有一小片茂密竹林,甚至有一棵“不合时宜”的粗壮的棕榈树。已在20多年前动迁消失的彭家渡,是伊童年少年“胡天野地的欢乐园”。
现在,我跟着伊的脚步走,从原来彭家渡的乡下,到四里之外的一个美丽小镇:荷溪镇老街。此小镇的芳名由来,源于镇区周围有五条蜿蜒河流交会,形成舒展有韵的荷花状。伊在此读了小学中学。300多米长的小镇老街灰墙黛瓦,街路弯弯,曾经店肆林立,餐饮吆喝,烟火驳杂。当年,从家舍来去小镇的路,需步行两小时余,全程均是小路阡陌,春夏秋冬阅尽田野秀色。今见到,小镇周遭大路拓展,而已经拆去与正在拆建复原的镇区,被围定垓中。小镇正面临新一轮“美丽乡村”建设的提升改造中,文旅创新正在此大展新思路。老屋等待翻新,旧居蕴含历史,有故事的金庆章、顾言故居欲整旧如旧,续述耕读传家的篇章。
伊这个几十年前的农家娃,读书出息后,反哺家乡,一直勤奋笔墨深耕在闵行(过去称上海县)这块有限的土地上。30多年间,汹涌澎湃的大时代,城乡一体化的过程,让人猝不及防。碰撞,冲突,挣扎,有积极的,也有负面的,有大喜悦,也有扎心痛点,引发共鸣,引发深层思考。
于是,便有了伊的这本《荷溪镇的夜与昼》,以非虚构文学的文本样貌,记录伊从童年到少年至青年的成长,所见所闻,心路历程,见证了“最土的农耕向现代城市文明的拥抱”。这是一个伟大的历程,巨大的发展,伴随巨大落差,旧事旧景的黯淡失落,新人新事的强势崛起。
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,伊咬定青山不放松地以大量上海方言来写作,甚至,文中加入浓郁的上海西南乡下“土语”。他坚持认为,“土”到极致即是“雅”。对此,我有疑虑,至少,不完全苟同。因为,现在的许多“土语文本”,还是以相当的标准普通话“打底”的,糅合一处,便往往产生“斑驳陆离晃眼球,读来望去窥不清”。
伊这本书,给了浓郁乡愁一块怒放空间。我的大工业的老闵行,他的天翻地覆的马桥。马桥和老闵行,贴隔壁地多元交互,让我们有了共情的基础。我们有共同相连的“地域乡愁”,尽管我们当年的身份不同,他是农民,我是工人。
“上海是座城,城外,是另一个上海”——伊这句话,我完全同意。伊的个人及地域经历,折射一个汹涌发展的年代岁月,从农耕,到工业化,再到城乡一体化的2.0版。有赖于此,演变于今,上海早已成为一座璀璨绚烂之大城,尽管这大城中,伊的家乡彭家渡(包括许多像彭家渡一样的城乡故土),付出了“呒没”的惨烈代价。
越是乡下的,越是上海的。
写这本书的伊的名字,叫吴玉林。
《荷溪镇的昼与夜》
吴玉林 著
百花洲文艺出版社
原标题:《越是乡下的,可能越是上海的》
栏目主编:王一 文字编辑:王一
来源:作者:郑宪